古樂器修復：重新拾起散落在時間縫隙中的音符｜文物修復

文博時空2025-01-25 07:44

徐之南/文 在歲月的長河中，樂器不僅是音樂的載體，更是歷史文化的見證者。從古至今，無數(shù)詩人以琴瑟為題，留下了精彩的篇章?！蔼氉捏蚶?，彈琴復長嘯?！蓖蹙S在其《竹里館》中如此描繪了一位隱士在竹林深處獨自撫琴的畫面，讓我們仿佛聽到了那穿越千年的悠揚之聲。

然而，這些承載著古人智慧與情感的樂器文物，隨著歲月的侵蝕逐漸蒙塵、殘損。修復樂器文物，就如同是在修補一段段被遺忘的歷史記憶，將那些散落在時間縫隙中的音符重新拾起，讓它們再次煥發(fā)出昔日的光彩。

古琴名家治療“秋籟”沙音

凡是對古琴有一定了解的琴人，或是學過《秋籟居琴課》，讀過《秋籟居琴話》的琴友對這張“秋籟”肯定不會陌生。

“秋籟”，系唐琴，仲尼式，唐玄宗開元三年造。琴體渾圓修長，漆色深褐，斷紋如冰裂。其音微妙而細膩，圓潤而綿長。曾由清末民初著名琴家葉詩夢收藏， 1985 年古琴演奏家成公亮于濟南得此琴殘軀，同年夏月修復。其女成紅雨繼承了他的藝術(shù)才華，現(xiàn)為旅德古琴家、西南大學音樂學院特聘教授。

成紅雨說：“我父親剛得到這張琴時，發(fā)現(xiàn)琴體的上下板是分開的，掰開就能看到琴腹。于是他找到蘇州的裴金寶老師，一起進行修復。他們修得非常仔細，也沒有改變它太多地方?！?/p>

裴金寶， 1954 年 4 月生于蘇州望亭鎮(zhèn)，系中國琴會理事，古琴修復、制作專家，中國古琴網(wǎng)站組織發(fā)起人之一，師從古琴大家吳兆基先生，對教琴、打譜、斫琴、修治頗有建樹。1986年，與吳老等名家創(chuàng)建吳門琴社，現(xiàn)為吳門琴社副社長。

裴金寶在彈琴

對斫琴家來說，修一張老琴是很麻煩的事。他們需要像裁縫一樣修修補補，比如沙音就是一個需要費時費力才能解決的問題，萬一磨得不平或是磨多了，都有可能產(chǎn)生更多的沙音。

在修復前，這把琴弦路內(nèi)多處出現(xiàn)了沙音現(xiàn)象，局部斷紋處的漆層也已起殼松動，其漆層厚度僅為 0.1 至 0.2 毫米，是薄如蟬翼的鹿角霜灰漆。面對這樣的挑戰(zhàn)，裴金寶以專業(yè)的態(tài)度和細致入微的手法開始了精心的修復工作。

首先，裴金寶仔細檢查弦路的高低平斜，根據(jù)實際情況確定了增減方案。對于高起的地方，采取邊磨邊試的方法進行調(diào)整；而對于低陷之處，則使用 80 目的鹿角灰與生漆（加入觸媒藥物）混合成黑色膩子進行填補。待膩子干燥后，用 500 號水砂紙輕輕打磨，去除多余的凸起部分，確保表面平整。接下來，再用 100 目的細灰黑膩子經(jīng)過多次平刮，并蘸取少量水使用 600 號水砂紙細細打磨至表面光滑無瑕，逐步達到不出沙音。

針對弦路以外的局部斷紋松動區(qū)域，注入生漆來實現(xiàn)膠合效果，同時用竹木片壓實并以繩索固定，用一夜的時間讓生漆充分滲透固化。次日解開捆綁后，對于斷紋縫隙中冒出的多余生漆，同樣使用 600 號水砂紙蘸水輕柔打磨，最后對修補的地方進行了整體揩光處理。通過這些步驟，不僅穩(wěn)固了琴體結(jié)構(gòu)，還保持了原有外觀的一致性。

“秋籟”的槽腹

裴金寶說：“此琴修復后，色澤和諧，音質(zhì)純凈，整體效果完美，達到修舊還舊之目的?！?/p>

“秋籟”的底板

看著“秋籟”修復好的斷紋，成紅雨贊嘆道：“琴身上的斷紋非常細致，保存得也比較完整。有小流水斷，有點牛毛斷還有冰裂斷，是幾種斷紋的融合。我想，這張琴的聲音如此細膩典雅，與這些細碎的斷紋應該也有些許關(guān)系。琴身的背面靠近琴頭的部分是以冰裂斷為主，越往后有比較細的流水斷和梅花斷。不同的部位會有不一樣的斷紋，都非常漂亮?！?/p>

琴面的朱砂也是后期修復時加上的。成紅雨說：“初見它時是通體全黑，后來我父親加上了一點朱砂的顏色。雖然琴面看起來光滑，但下面的斷紋能隱隱地透上來，且不影響演奏效果，這就需要很高超的修繕技巧?！?/p>

修復好的“秋籟”，髹黑漆，云杉面底，通體呈細密流水斷兼小梅花斷。從池沼兩孔觀，木質(zhì)已炭化，呈烏紫色。琴面正如琴書所傳之圓而鼓，奇特的是肩寬僅 17.5 cm，底板朝里微凹。有效弦長 111.3 cm。音質(zhì)古雅透靜、溫和圓潤。琴式端莊沉穩(wěn)，風格雄健，大唐之韻。琴底篆刻“秋籟”并“德齋珍藏”，腹內(nèi)朱書“大唐開元三年李晉制”。

“秋籟”琴修復后

“我父親把這張琴修好了以后，因為它的坡面很陡，我父親只能慢慢地習慣它，等到習慣了以后，他就離不開這張琴了?！锘[’的音色真的是非常棒，你親身去彈奏它，近距離接收到聲音的反射，一定會感覺到它音色的完美?！背杉t雨感嘆。

撫平“云龍紋瑟”的創(chuàng)傷

紀錄片《我在故宮修文物》，鏡頭曾對準了一位故宮漆器、古琴修復專家，他就是故宮漆器研究所負責人閔俊嶸。

閔俊嶸在工作

故宮舊藏的樂器在做展覽之前，都需要專業(yè)人員進行保養(yǎng)、修復。閔俊嶸第一次參與修復故宮的樂器是“中和韶樂”。“中和韶樂”包括很多樂器，其中有琴、瑟、龍笛、排簫、馎鐘、特磬之類的樂器。

“中和韶樂”中的“瑟”是古代重要的彈弦樂器之一，最早稱為“灑”。瑟的名稱在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《詩經(jīng)》中多次出現(xiàn)，如《關(guān)雎》中有：“窈窕淑女，琴瑟友之?！笨梢娫陲L俗禮儀中，瑟起到了重要作用，且常與另一種彈弦樂器“琴”同時出現(xiàn)。故宮博物院藏《紫光閣賜宴卷》就出現(xiàn)了演奏瑟的場景。

《紫光閣賜宴卷》局部

故宮博物院現(xiàn)藏瑟 22 件，其中大瑟 18 件，小瑟 4 件。黑漆彩繪云龍紋瑟是清宮舊藏文物，也用于宮廷“中和韶樂”。此瑟尺寸：通長 208 cm，寬 42 cm，高 21 cm。為25弦大瑟。

黑漆彩繪云龍紋瑟整體結(jié)構(gòu)示意

這件黑漆彩繪云龍紋瑟制作工藝復雜，胎體主體為楊木、桐木制，由木胎裱紙髹漆制成，綜合了素髹、彩繪、貼金、泥金等漆工藝，為故宮博物院藏的宮廷樂器類文物中的典型樣式之一。

文物修前傷況包括整體塵污；胎體缺失、開裂；漆面脫落；彩繪層缺失；弦全無；缺瑟足等。

黑漆彩繪云龍紋瑟修復前

在制定科學的修復方案后，對文物進行了全面的修復工作。包括加固糟朽及脫落的木結(jié)構(gòu)，補全缺失的木結(jié)構(gòu)。加固、回粘了起翹的地仗層，并對缺失的部分進行補全與重繪。

黑漆彩繪云龍紋瑟架修復前

其中的難點在于起翹的地仗層變形，內(nèi)部殘存的灰粉凹凸不平，不易加固，且影響表面平整度。修復時，先使用吸塵器進行初步除塵。再用稀釋的粘接劑做滲透加固。胎體開裂嚴重的地方先復位固定再粘合，同時軟化起翹漆皮進行回粘。

補全地仗層時，關(guān)鍵在于使用與文物相同的血料灰材料，按粗灰、中灰、細灰的順序依次填補缺失灰胎，粗灰硬度較高起到加固和保護胎體的作用，待灰層干透后打磨平整。中灰與細灰逐層刮涂，逐步接近并預留漆面所需厚度，確?；覍咏Y(jié)構(gòu)穩(wěn)定且與原有漆面銜接自然。此過程需精細操作，以確保灰層平整且與文物整體協(xié)調(diào)，有效恢復地仗層的完整性與穩(wěn)定性。

接下來是補全云龍紋瑟的髹飾層，首先需調(diào)制栗色漆，仔細刷涂底漆和面漆，干透后打磨拋光。缺失貼金部分先刷籠罩漆再貼金箔。補全彩繪層用礦物質(zhì)顏料與粘合劑調(diào)和，經(jīng)顏色測試后按原紋樣繪制，確保彩繪完整和諧，恢復藝術(shù)美感。

瑟面紋飾

最后補配弦、柱補配，缺失的絲弦，選擇合適的絲弦加以染色處理，弦分為紅色和黃色兩種顏色。將處理好的弦根據(jù)瑟的上弦方法進行上弦，完成補配弦工作。

修復后的黑漆彩繪云龍紋瑟恢復了原貌與演奏功能，形制首寬尾窄，面拱尾底拱，其余平面，底板有出音孔，通體髹漆，面板繪云龍戲珠紋，首尾頂面繪錦紋，尾側(cè)飾云牙紋，岳山外 25 孔穿弦。另配梯形金漆瑟架，高 91 厘米，寬 51 厘米。

黑漆彩繪云龍紋瑟修復后

此瑟無論從形制與紋飾都與《欽定大清繪典圖》所繪“朝會中和韶樂瑟”相似度極高，是清代宮廷樂器瑟的典型樣式。

《欽定大清繪典圖》局部

平湖老琴13年后煥新聲

作為樂器聲學品質(zhì)的關(guān)鍵部件，振動板或振動膜一旦更換，在樂器部件匹配度上就會存在音質(zhì)、音色產(chǎn)生很大變化的風險。這種風險，尤其對于具有歷史審美、品鑒價值，欲極力追求原汁原味歷史風貌的樂器遺存，更是一種“難以承受之重”。

2020 年，一把來自重慶的民國老琵琶，在上海大龢堂樂器文化工作室就面臨著如何修整的考驗。這把現(xiàn)身于平湖地區(qū)的老琵琶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成為資深樂器人沈正國的研究案例。

民國琵琶修復前

2009 年沈正國初獲老琴時，這把平湖地區(qū)的琵琶遺存正面只剩一個黏合于面板上的老毛竹縛弦（覆手），其余弦枕（山口）、相位、品位以及背面頸項上方的鳳凰臺均已蹤跡皆無，而琴弦自然更是無從談起。其他部位、部件基本完整。面板鑲嵌周邊局部可見脫膠現(xiàn)象，測擊面板也可判斷其內(nèi)面與本該黏合的內(nèi)置音梁也有了間隙。雖然“原聲”不再，但其形制、品相、制藝和時代氣息，足以視為一件可觀的民國樂器實物遺存。

沈正國在展示琵琶

在品鑒測量、整理記錄之外，修復策劃者沈正國以及制作師李兆霖，就修復方案經(jīng)過了反復的討論。

修復方案中最重要和最關(guān)鍵的一環(huán)，就是面板不作更換。將已經(jīng)變形翹起的面板（振動板）原件，通過浸泡工藝完整取下，然后整形平復后再重新嵌入背板。這樣做當然有相當?shù)娘L險，浸泡過后的老面板是否還能保持正常的振動發(fā)聲和聲學品質(zhì)都未可知，但這種方式卻可以最大限度保留老琵琶的原韻，若更換新面板，則又需整琴重新“協(xié)振”，即使經(jīng)過長期演奏聲學品質(zhì)走向成熟，或直接更換其他老琵琶的老面板，也難保韻味沒有偏差。

拆卸面板

更重要的是面板（振動板）重新覆合的過程，一如實施心臟修復手術(shù)，而非換心術(shù)。這樣做不會有換心術(shù)帶來的排他性風險，而且等于延長了一把歷史老琴的生命周期，保留了其初始聲韻的歷史基因，并得以管窺其半個多世紀前聲學品質(zhì)的歷史原貌，這樣的歷史價值和樂器文化研究價值，恐怕是換心術(shù)無法替代的。幸運的是，制作師李兆霖以其豐富的制藝經(jīng)驗成功完成了這一“重整河山”之舉。

面板重新覆合

在琴首的修復中，沒有輕易地因弦軸架斷裂而更換，而是在斷裂處重新膠合之余，用 1 毫米厚的老紅木薄片，對弦軸架內(nèi)面兩側(cè)作了滿覆粘合包飾，既增加了牢度，又增添了美感。

琴首修復后

而對琴首鳳尾造型的兩側(cè)拼角以及尾尖的缺損，補配了傳統(tǒng)六葉平棱樣式弦軸。之后對琴首修補處都以做舊工藝進行了表面修飾，以使外觀更具年代感，更符合民國老琵琶的時代氣息。

鳳尾琴首修復后

經(jīng)過長時間的精心策劃和修整、調(diào)理，來自重慶的孫俊峰所藏鳳尾式老琵琶終得圓滿回歸。

民國琵琶修復后

修復師認為成功修復的要訣或在于：對聲學品質(zhì)起決定性作用的老面板被原拆原回，加之與音質(zhì)有重要關(guān)聯(lián)的背板共鳴體內(nèi)外都未作改變，僅為清理，故而扁平的共鳴體形狀依舊，保證了音色寬厚的基礎。而老毛竹的 13 品音位回歸以及老毛竹縛弦的應用，有利于面板的充分振動，尤其是激發(fā)振動使用了傳統(tǒng)的絲弦，更為傳統(tǒng)琵琶韻味定下了基調(diào)……

從 2009 年沈正國得到平湖老琵琶，到幾經(jīng)周折在 2022 年秋最終修復，已經(jīng)過去了 13 年。 2022 年 10 月，這把能夠撥動老弦遺韻的琵琶，已經(jīng)在上海音樂學院參與“汪派”琵琶藝術(shù)研討活動中亮相，并由上音演奏家湯曉風將其聲韻錄制留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