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芝/文 提起東漢,人們熟知的通常是一頭一尾兩個階段,它的開頭,也就是“創(chuàng)業(yè)史”,與王莽篡漢綁定在一起,它的結尾則屬于被過度浪漫化的三國故事。至于它的中間部分,無名王,無雄主,也沒有激烈的外部戰(zhàn)爭,缺乏傳播學要素,所以并不為人熟知。張向榮的《三國前夜:士大夫政治與東漢皇權的崩解》一書將歷史研究與通俗寫作相結合,文風幽默、曉暢明白,適合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讀者。
東漢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階段。漢武帝所謂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,實則將儒生以倡優(yōu)蓄之,用之則置,不用則罷。然而儒學在他身后的傳播,產(chǎn)生了他意料不到的結果。
天命更替與異姓禪代兩股思潮合流,使西漢全社會上下皆相信漢室氣數(shù)已盡,將有圣人應運而出革除積弊。王莽在這個背景下眾望所歸,取而代之,其改制不僅要解決西漢晚期諸多社會矛盾,更要取代漢朝繼承的秦制國家,建造儒生心中的理想國。很遺憾的是他失敗了,并引發(fā)了人口大滅絕,在廢墟中崛起的東漢王朝建國之初,其人口只有前漢盛期的一半不到,即使樂觀的估計有許多隱戶逃過統(tǒng)計,但超過一半的人口死于戰(zhàn)亂應當是一個合理的推測。
雖然東漢的儒生非常靈活地開除了王莽的儒籍,但面對這樣一個凄慘的現(xiàn)實,后漢儒生放棄了制度決定論,也就是不再追求變易秦制國家,改為人事決定論,結合察舉制,后漢品藻人物越來越流行,一時蔚為大觀。
由于建立政權的光武帝也服膺儒學——盡管與先秦儒學相比,甚至哪怕與前漢儒學比,他所熱忱的東漢經(jīng)學摻入大量陰陽讖緯之術與神秘學——所以東漢政權有很強的妥協(xié)色彩,也就是上層依舊皇帝集權、郡縣制、殘酷律法和編戶齊民,下層則被儒家倫理浸化,并高度自治。用作者的話說,儒教不是浮在表面的官方意識形態(tài),而是滲透了漢家的日常生活、社會觀念、地方秩序、人才選舉等。后漢的中興不是前漢的簡單延續(xù),而是發(fā)生了質(zhì)變,是一種“舊邦新命”。這種混合政制作者稱之為“秦制—禮教”體制,而我更喜歡的稱呼是“儒法國家”。
按照制度設計者的設想,雖然他的上層依舊等級森嚴,律法嚴酷,然而它的底層被儒家倫理緩和,許多社會矛盾在鄉(xiāng)社內(nèi)部于禮教的層面解決,不必提升到律法層面,而這些鄉(xiāng)社的自治為朝廷節(jié)省了大量的自治成本。地方官雖然來自外地,要滿足皇帝的指令,但和本地下屬之間不完全是冷冰冰的“上下級關系”,而是猶如君臣甚至父子,要扮演“民之父母”的角色。編戶齊民孝敬父母,依戀鄉(xiāng)土,則會延伸出對漢家及皇帝的忠誠,遵循儒家禮教。反過來,皇帝對臣子也要溫柔敦厚,其樂融融,為實現(xiàn)儒家描繪的“太平世”共同奮斗。在理想狀態(tài)下,后漢這個由劉氏一姓統(tǒng)治兆民的秦制政權,竟然有了家庭的溫情脈脈色彩,達到了“化家為國”的境界。
地方自治、依戀鄉(xiāng)土、家族意識,能夠促進社會穩(wěn)定,維護漢家統(tǒng)治;漢室就必須接受君子價值、家族意識、鄉(xiāng)土觀念對皇帝和集權的保留。不過,與理想狀態(tài)所描繪的美妙前景相比,接受這樣的保留顯然是通情達理的。然而,現(xiàn)實并不美妙,東漢政局混亂,外戚與宦官專權,小皇帝林立,最后在激烈的政治經(jīng)濟矛盾中崩潰。
東漢究竟是怎樣走向制度設計者完全沒有意料到的道路這件事,其實是很值得討論的。
而以我的看法,東漢很像明朝,與朱元璋一樣,劉秀大幅度加強了皇權,雖然他沒有取消宰相,但等同宰相的三公被尚書臺架空,形成事總臺閣。這導致后漢與大明這兩具國家機器高度仰賴皇帝這臺“發(fā)動機”,一旦皇帝不稱職,那么國家就會癱瘓,最后權力便落入皇權的代理人手中,在東漢是外戚與閹宦,明朝禁止外戚干政,所以只有閹宦。
東漢與明朝的相似性還包括財政收入有限,勢力范圍的不斷收縮,皇權代理人與士大夫群體間的激烈沖突,“出道即巔峰”,王朝的中期并不顯眼等。這樣不穩(wěn)定的政府之所以很長時間沒有被傾覆主要是外部軍事壓力不大。
匈奴早就被打垮了,留下的只是碎片,鮮卑雖然可能崛起,但檀石槐的暴斃使之推后到八王之亂,羌亂使東漢失血但不致命。明朝也一樣,在滿洲崛起以前,蒙古一直處于四分五裂,邊患一直都有,但不致命,使明朝缺乏深度改革的動力。而滿洲出現(xiàn)時,時間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,更何況缺乏推動改革的雄主。
為什么這兩個朝代的“發(fā)動機”會失靈呢?就東漢來說,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皇帝壽命之短,除了開國皇帝以外壽命最長的居然是漢獻帝(53歲)。
皇帝短命的理由無非是:基因問題、殘酷的宮廷斗爭、耽于逸樂導致的生活習慣不良,以及外戚為了專權偏好立小皇帝——而古代醫(yī)療技術落后,幼兒夭折率驚人……還有一個理由也是可能的,那就是與高度集權相對應的便是巨大的工作量,有一些東漢皇帝如果不是累死的,那也可能是與之前提到的其他要素一起使自己英年早逝。以三國為例,三國與東漢的政制差異不大,高度攬權的諸葛亮公認是被累死的,暴斃的曹丕與早逝的曹叡也是集權君主,放權的劉禪與孫權,以及被迫放權的漢獻帝壽命都較長。
劉秀作為開國皇帝,他有一具好身體可以適應繁劇的戰(zhàn)爭與驟增的政務(如果沒有,也輪不到他當皇帝),他的后代就未必了。但是東漢政體是新鮮事物,人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給它打補丁。同樣的,明朝皇帝只能在臣子的諛詞里神文圣武,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設計的體制工作量空前的巨大,他自己都感到吃力,他工作勤懇的后代往往死得早,而最不爭氣的后代索性擺爛,避免了被溫水煮青蛙的結局,也享有難得的長壽。
但結果是一樣的,皇帝的失職使整個朝廷經(jīng)常被停擺,導致帝國失控所帶來的縫隙中生成了顛覆它的巨大力量。取代明朝的滿清吸收了前者的教訓,對皇子的文武教育極其嚴苛,這種境遇對個體來說是無比痛苦的,但培訓出來的統(tǒng)治者至少足以適應巨大的工作量。雖然從事后之明來看,如果他們沒那么優(yōu)秀,可能對所有人都好。
皇帝的短命使得東漢擁有秦漢以來數(shù)量最多的太后臨朝、外戚干權的現(xiàn)象。不過與流俗印象不同,作為權力真空的替代品,這群太后一度干的還不錯。
相比西漢,東漢的后妃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特征:第一,前漢好黃老,后漢尚儒術。東漢的皇后普遍受過良好的經(jīng)學教育,關于她們的歷史記載,有一套統(tǒng)一的模板,即在學識與德行上向儒家理想的女性看齊,有些人在文獻中因此獲得較好的風評。第二,西漢只要立了皇太子,生母就可以當皇后,無論她是皇帝尊貴的表親,還是民間卑微的舞女。而后漢直到漢靈帝的何皇后以前,無論是誰受寵,無論誰誕下子嗣,皇后必定出自來源于南陽的陰、鄧氏,河北的郭氏和西北的馬、竇、梁氏六個家族。這三個地域正是劉秀能統(tǒng)一天下的三個基本盤,作為各自勢力的代表,這六個家族之間既有恩怨又互相聯(lián)姻,既有合作又圍繞著皇后之位進行爭奪。按照作者的看法,后漢的皇室像是一個以皇帝為核心、以皇后為目標的特殊存在,與前漢迥然不同。
歷來皇朝世系圖都是以皇帝為中心,而后漢的世系則以皇后為中心才能看得更清楚,也才能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家族之間的恩怨雖然血腥,但顛來倒去仍然是一家人內(nèi)部的傾軋和升降,可以視為禮教中國的一種特殊實踐。
由于皇族與后族隨著時間更替在血緣上融為一體,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,使得外戚奪取帝位的動力大減,遠不如對奪取皇后位置的興趣濃厚。因此,盡管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皇權旁落的真空期,但日子也能縫縫補補過下去。如果從凡事都退而求其次,湊合著能用就別去折騰的角度看,這套可以說完全出乎設計者預料的體系,令人意外的好用。
然而,由于控制皇帝的收益是如此之大,以及從朝廷中出局損失又很慘烈,如果說一開始女主臨朝稱制是被動接受皇帝早死的狀況,那么隨著時間推移,外戚借助太后干政越來越成為常態(tài)。每一個家族都想讓皇后的位置在自己手中多停留一會兒,今天只是干涉立太子,明天可能就要廢皇帝甚至弒君。因此總會有一天,有一個人,決定打破這種“皇后寡頭政治”,建立真正的、大權獨攬的、效仿前漢的皇帝統(tǒng)治。
這個拐點,出現(xiàn)在著名的跋扈將軍,無德無行,純靠裙帶上位的大將軍梁冀身上。梁冀并不是曹操王莽之輩,他把持權力幾乎什么都做了,唯獨沒有篡位的跡象。但對于一個權臣來說,既然不打算篡位,就不應該這么囂張跋扈,做得罪所有人的事情??闪杭讲⒉皇峭趺欠N有理想、有文化的“楷?!?,依靠個人魅力和經(jīng)學修養(yǎng)來積累威望;也不是霍光那種有紀律、有能力的權臣,通過縝密的權術和行政機制來把控局面。梁冀?jīng)]有甚至不屑于掌握政治術的精妙和平衡,他對權力是一種禽獸式的占有,對所有損害他權力的人和事,都會給予暴虐的回應,這是一種政治上的“恐怖主義”。
在他的父親,以及提拔他的漢順帝還在的時候,梁冀還有所收斂。等到兩人皆故去,由他同樣沒有政治智慧的姊妹梁太后臨朝,梁冀便開始放飛自我,甚至做出毒殺漢質(zhì)帝這樣的罪行。待梁太后也故去,再無制約的梁冀便徹底放飛了,對自己一手扶立的傀儡漢桓帝的監(jiān)視無孔不入,對群臣則打破了后漢溫和的政治慣例,動輒以小罪處死。
即使沒有漢桓帝的政變,也肯定會有大臣串聯(lián)起來發(fā)難。真正令人驚訝的是,這樣一個煊赫一時,威福由己的大人物,卻非常輕巧地被漢桓帝與一些小宦官的密謀給扳倒了,他甚至沒有做出激烈的反抗,便與妻子在家中自殺。以至于事后所有經(jīng)歷過梁冀時代的人都感到恍恍惚惚,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初逼得所有人道路以目的梁大將軍。
如果梁冀有智慧,那么他就應該在毒死漢質(zhì)帝后意識到自己必須篡位,他已經(jīng)沒有回頭路了。但作為權力近親繁殖的產(chǎn)物,梁冀有一種掩耳盜鈴的智慧,或許是因為權力由體制而來,所以梁冀對自身所在的體制有一種迷一般的自信,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作為對體制會有怎樣的沖擊。
由于梁冀的殘暴,梁氏家族被處決一空,從歷史舞臺中退場,而不像此前的郭、陰、竇、鄧等家族那樣,即使下臺流放,也還有重整旗鼓的機會?!肮杨^皇后制”就此終結。之后的外戚雖然仍然試圖恢復這一體制,卻都沒有成功。漢章帝至漢順帝時,皇室和六大家族之間相對其樂融融的家人氣氛亦不復存在。
從“后見之明”來說,六大家族強勢之時,雖然有孩童之帝王、垂簾之太后、跋扈之外戚,但皇室的地位是很穩(wěn)固的,諸皇后家族不會有取代皇室的打算,到了后漢末年,六大家族式微,皇室也速告終結。造成這一局面的不僅是漢桓帝劉志和他的后繼者,也是因為梁冀的登峰造極,促使皇室拋棄了“六大家族”。
梁冀留給東漢三個有毒的“遺產(chǎn)”:第一,梁冀以一己之力,敗壞了漢廷中央的政治生態(tài),導致供職洛陽朝廷的士大夫往往屈從于強權,以前是梁冀,以后也會有別人。第二,在對梁冀的惡政反抗的過程中,誕生了士大夫群體自我意識的覺醒,并從此出現(xiàn)了中央朝廷與地方士人之間激烈的沖突。第三,言傳身教,“培養(yǎng)”出漢桓帝對權力的貪婪、暴力和獸性的釋放。
作者指出,“后梁冀時代”,各方勢力的暫時平衡主要來自一種共識:權臣終于鏟除,皇權應該恢復,皇帝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,從而實現(xiàn)天下太平。但是,皇帝的位置在哪里,皇權恢復到何種程度,大家實際上在各說各話。在中間階層的代表士大夫們看來,皇帝應該回歸漢章帝、漢順帝,處在“秦制—禮教”的中庸位置,既要遵循禮教,又要維系權威,成為一個恩威并重、恩大于威的“慈父”。但通過梁冀的啟蒙運動,劉志覺得應該回歸漢武帝、漢宣帝,成為雄主,下一個“梁冀”說不定就來自士大夫。換句話說,漢桓帝其實扮演了一個革命者的角色。這也是為什么早在漢和帝時期,便有皇帝與宦官密謀政變,卻要到桓靈時期,宦官才成為朝廷斗爭中大為活躍的力量。
與漢桓帝作對的士大夫階層,是后漢儒法國家立國百年培養(yǎng)出來的既得利益者,同時也本該是皇權和漢王朝最堅實的支持者。東漢是士大夫群體第一次在歷史登場的時間點。王莽改制失敗后,儒家與朝廷妥協(xié)不再顛覆朝廷,朝廷與儒家妥協(xié)利用儒家來改造地方豪強。只要存在中央權力無法覆蓋的角落,就必然會誕生地方豪強,在這一點上察舉制和科舉制沒有區(qū)別。朝廷的力量并不是無窮無盡的,所以需要與地方勢力合作,不管在什么時候都不例外。而利用儒學這一手段,東漢王朝可以更好地將地方豪強吸納到體制內(nèi),使其不至于成為顛覆自己的力量。
于是在東漢百余年皇后寡頭制的溫和統(tǒng)治下,儒家倫理落地生根,與自然生長的地方豪強相結合,形成了東漢的士大夫群體。在儒學的影響下,與西漢的豪強相比,東漢的豪強為非作惡的記錄相對更少一些,在史書中有更多的遵循忠孝仁義的形象。由于歷史記錄掌握在儒生手里,所以不能排除這是儒生的自吹自擂。但考慮到在秦制中家族要做大必須有人當官,否則會很容易被權力鏟除,豪強一旦失勢有可能被族誅。又由于當時選官的察舉制看重個人品德,所以豪族還是有所收斂的,在察舉制徹底敗壞以前尚能保持明面上的體面。
但事情的另一面是,在女主當國時期,儒家化的豪強掌握了地方包括話語權在內(nèi)的許多權力,被任命的流官必須與本地人積極合作才能成功施政。當流官卸任回鄉(xiāng)后,其家鄉(xiāng)的命官也需要他的合作來治理郡縣。豪族世代居住在郡縣,宗族觀念和本土意識更加強烈,習慣了過去朝廷留給地方自治的空間。
而現(xiàn)在,漢桓帝要打破這一慣例,強化皇權,就勢必會與之產(chǎn)生最激烈的沖突。引發(fā)這種對抗的原因,不光是由于利益沖突,還包括價值觀問題。像“秦制—禮教”這種混合政體,實際運作要依靠律法制度,但也必須尊崇禮教,以維系臣民的效忠和信任。后漢從漢章帝到漢順帝,都很注重彌合秦制和禮教天然的矛盾,整體上統(tǒng)治風格都比較溫和。劉志為鞏固皇權,利用依靠皇權包庇,為非作歹的閹宦集團打擊士大夫,會加深秦制和禮教的裂痕,加重宮廷和地方的分裂,加速清流和濁流之間的政治斗爭。
而任何一個想要革自己命的人,權術手腕就必須縝密細致,精通拉一派打一派的技巧。遺憾的是,桓帝以及他的后繼者靈帝的政治智慧比梁冀高,但并沒有高到哪里去。作為皇帝黑手套的宦官與士大夫發(fā)生了最激烈的碰撞,最后以黨錮之禍的形式造成了最大規(guī)模的株連,動搖了漢王朝的統(tǒng)治基礎,并使自己處于道德的下風,讓士大夫階層與皇權離心離德。
第一次黨錮之禍,是桓帝掌權以后,與士大夫群體一系列矛盾總爆發(fā)的結果。漢桓帝在位期間,借助宦官之力,繼承并加劇了梁冀的專橫暴政,以“黨人”之名殘酷迫害士大夫(終身禁止他們擔任官職),因而聲名狼藉。其死后,士大夫階層對他的統(tǒng)治方式產(chǎn)生了強烈的反感和反彈。作為黨人領袖的陳藩,與外戚竇武合謀恢復“寡頭皇后制”,要徹底誅滅所有宦官。然而因為行事不密,于是被果決的宦官領袖先發(fā)制人的政變消滅。
之后,出于報復士大夫的目的,控制了年紀尚幼小的漢靈帝的宦官發(fā)動了第二次黨錮之禍,其株連范圍更廣,打擊力度更大,屠戮人數(shù)更多,導致整個中原地區(qū)最知名的士大夫都被禁錮不得為官。由于中原地區(qū)是東漢人口最富庶,人才最多的核心地帶,這種做法顯然是在自掘墳墓。這些被禁錮的黨人郁郁不得志,與朝廷離心離德,甚至站在朝廷的對立面,日后黃巾之亂之所以聲勢遍野,很可能是有被禁錮者參與其中的緣故。
靈帝很長時間都沒有改變這一局面,直到黃巾后才解除黨錮。與桓帝相比,同樣要強化皇權的靈帝更加放縱自己,熱衷揮霍,因此對財貨索取無度,甚至賣官鬻爵,對重要官職明碼標價。靈帝時期政治最為黑暗,對人民的剝削也最為殘酷,朝廷的聲望也最低,因此激起的民變也最激烈。
雖然東漢的滅亡有一定機緣巧合的因素在,但桓靈二帝顯然是在國家走下坡路的時候,猛踩油門,導致東漢還沒有來得及走到歷史周期率的尾聲,便宣告破滅。是以,“先帝在時,每與臣論此事,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、靈也”。
靈帝死后,與宦官有生死大仇的黨人群體,在袁紹的領導下,與外戚何進再度圖謀誅滅所有宦官。由于何進的優(yōu)柔寡斷,何進被反撲的宦官殺害,袁紹聽聞消息后當機立斷殺進宮中,率軍殺死了所有宦官。
支撐后漢皇權的三根支柱,外戚、宦官同日俱滅,如今只剩下士人。在引發(fā)東漢瓦解的諸侯混戰(zhàn)里,成員不是士人,就是士人的同情者,純粹的武夫寥寥無幾。即便是董卓,也想要討好士人,只是因為地域歧視,結果熱臉貼了冷屁股。
但士大夫顯然不是最后的勝利者。
梁冀以前,東漢政治并不黑暗,朝廷中央雖然偶有動亂,但并沒有影響到地方,因此秦制與禮教之間的妥協(xié)是可以成立的,儒家倫理作為一種信仰是可以自圓其說的,朝廷鼓勵忠臣孝子的行為,與忠臣孝子的際遇大體是合拍的。因此,在梁冀以后的恐怖統(tǒng)治中,過去百余年培養(yǎng)出來的力量,涌現(xiàn)出大量服膺禮教,與政治黑暗做斗爭的士大夫。雖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可歌可泣,但與掌握政權的統(tǒng)治者,以及依附他們的黑白手套相比,大部分人還是值得稱許的。
然而令人遺憾的是,在統(tǒng)治機器的鎮(zhèn)壓下,他們?nèi)缤鄣牧餍?,雖然一度發(fā)出光芒與璀璨,但等光線落寞后,剩下的死寂的黑暗??植澜y(tǒng)治不僅震撼了國家的根基,同時也危及了儒學的神圣性,理想與現(xiàn)實不符造成的巨大沖擊,帶給時人無比震撼。
用一個慷慨就義的黨人臨終前交代兒子的話說:“我希望你以后作惡人,可是天底下卻沒有教兒子為惡的道理;我希望你以后行善,當一個道德君子,可是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,就是做道德君子的緣故,所以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教你!”(“吾欲使汝為惡,則惡不可為;使汝為善,則我不為惡”,出自《后漢書·范滂傳》)
東漢傾覆后,隨之建立的魏晉政治黑暗依舊,與儒學破產(chǎn)相伴而生的,是犬儒主義和玄學在士大夫群體中的流行。雖然有人說,秦漢帝國的問題,在隋唐解決了。但儒家理想被現(xiàn)實黑暗壓倒的現(xiàn)象,從隋唐到明清都一直存在,所以問題真的解決了嗎?從這個角度講,古代中國的歷史終結在東漢滅亡這一刻,在這之后一直是既無意義又無作用的“輪回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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